从小到大，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胜男，你一定要争气，妈没有儿子，妈只有你，你一定要比男孩子更优秀。」

初听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但是随着我逐渐长大，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它代表着我不能有任何一次考试不是第一、不能有任何一场比赛不是金牌、不能让男生胜过一点。

可我终究是一个不能让她满意的女孩。

于是在我二十二岁那一年，我妈给我生下了一个弟弟。

她说：「既然你有了弟弟，就改名叫亚男吧，不要挡了你弟弟的路。」

听大姑说，我家祖上五代单传。

我奶生了三个闺女，才有的我爸这根男苗。

我妈怀我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家家户户只能生一个孩子。

全家人都紧着我妈的肚子，怀我时，就连一向不信神佛的奶奶都经常去寺庙祈祷。

万不能让老余家的根断了。

我妈也时常抚摸着肚子念叨：「乖儿，你可一定要是个男娃子。」

我在我妈肚子里不吵不闹，众人都说我妈有福气，怀的是一个知道心疼娘的儿子。

就这样，在万众期待中，我出生了。

是一个不带把的。

奶奶在产房外知道后，当即哭晕了过去。

老余家的末日到了。

我爸是小学老师，公职人员，若是还要生二胎，就得舍了这铁饭碗。

九十年代，大家日子过的都不富裕，一份好的工作，就是全家人生活的依仗。

所以，我被留了下来。

小时候的事，我没有印象，这些也不过是在和大姑聊天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到的。

听说，家里为了我吵翻了天，无奈也只能认下这个结果。

最后是我妈，一个刚产后三天的女人。

红着眼睛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小时，抱着我去上了户口。

办户口的工作人员问她，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妈说，叫胜男。

余胜男，一定要胜过男人。

时间一晃而过，我五岁了，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

我奶斜睨着眼，一张嘴喷的到处是唾沫：「一个女娃娃，那么早念书有什么用，家里全靠志刚挣钱，我看你们娘俩就是想累死我儿子。」

这是我妈嫁到老余家来，和我奶吵的第二次架。

她摔碎了和我爸的结婚照，要是家里不让我上学，她就和我爸离婚。

后来还是我爸受不住两边压力，求着校领导申请了他们小学的学前班。

是免费的。

我有了学上，没花钱。

全家皆大欢喜。

送我上学的那天早上，我妈破天荒的给我买了一板香芋糖。

站在学前班的门口，我妈蹲下扶着我的肩膀：「胜男，好好学，一定要给妈争气。」

年幼的我，盯着妈妈期盼的目光，并不知道这句话带给我的苦难是什么。

我含着糖，冲她笑着点头。

班级里有三十多个小朋友。

老师从最基础的拼音和个位数的加减法教起。

我学这些丝毫不觉得费力。

每次拿回家一百分的卷子，贴着小红花的作业本。

都是我妈笑的最开心的日子：「胜男，妈就知道你比群男娃子出色。」

偶尔为了奖励我，她会把爸爸和爷爷才能吃的鸡腿，偷偷撕下来两块肉塞给我吃。

我把这些说给同桌小胖炫耀。

小胖不屑的撇撇嘴，他说，他每周都能吃上一个完整的大鸡腿。

好吧，我的炫耀对他来说不过是日常。

我有些不理解。

看到我歪着头看向他，小胖有些不自在，悄悄的把我拉近红着脸说道：「我奶奶跟我说，只有站着尿尿的，才有资格吃大鸡腿。」

我更不理解了。

但是我选择了照做。

当晚，我学着男孩子的样子，不出意外，尿液全都滴在马桶外，一部分顺着我的大腿流下。

我忙大声喊妈，没想到先进来的是奶奶。

奶奶看到地上的狼藉，眼一瞪，我怕她，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吓得直接大哭。

晚上，我缩在我妈的怀里，把白天小胖的话叙说给她。

她拍着我的手一顿，语气笃定：「胜男，只要你超过这群男娃子，总有一天能吃到一整个大鸡腿。」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想，一定要超过男孩子才可以吗，为什么男孩子不用超过男孩子。

我的整个小学期间，是在亲戚邻居家的夸奖中度过的。

他们夸我早熟、懂事。

学习标兵、年级第一、三好学生，成堆的奖状我往家里拿。

我想那几年我妈应该是过得扬眉吐气的。

哪怕她偶尔还是会和爷爷奶奶有争吵，不过最后因为我的成绩，总是我妈占了上风。

那时候电视上播花木兰那部剧，我妈总是边干活边哼着：谁说女子不如男。

看到我时，我妈一张脸也是笑的灿烂：「我的好女儿，比啥男娃子都强上百倍。」

那时我以为我的生活回一直这样顺风顺水。

转眼间小升初已过，我妈托了很多关系，把我塞进了我们当地最好的初中。

那座初中在城东，我家在城西。

九十年代公交车在我们那座小城线路还不多，每天我妈要骑着她的二八大杠，载我在路上颠簸一个小时，才能把我送到校门口，然后她再骑一个多小时到单位。

为此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多一点就要起床。

我爸不舍得我们这么奔波，在饭桌上劝我妈还是把我转到城西的学校。

我妈一听，筷子啪的摔下，眉毛立了起来：「余志刚，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胜男塞进二中费了多少功夫，转回这边的学校，耽误了胜男的学习，你这是毁了她一辈子。」

我妈突然上纲上线，我爸有些措手不及，尴尬的解释他也是不想看到我们这么辛苦。

最后还是我看不下去，诺诺开口：「没关系的爸爸，我喜欢二中的老师和同学，辛苦一点我也愿意。」

初中一晃而过，我是以全县第一的成绩上的高中。

我妈逢人就说：「当初我把胜男送到二中真是有先见之明，我女儿是样样胜过男娃子，给我争气。」

我的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在隔壁县。

和初中一样，我妈力排众议，没有去我们县的重点高中，去了隔壁县的市重点高中。

临开学前去车站，除了生活费，我妈偷偷塞给我一百块钱：「胜男好好学，我听说高考状元最是光荣，你也给妈考回来一个。」

我沉下眸子，缓缓点头。

我妈看到我点头，笑开了花：「还是我女儿有志气，胜男，答应妈妈，住校生活也一定不要松懈，一定要努力，妈全靠你了。」

十六岁的我，已经会隐藏心事了。

听中学的老师说，育才高中的学生都是全市各个地方的尖子生。

所谓的高考状元，我并没有信心。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在同桌羡慕的目光中，垂头丧气的领回了年级第五的成绩单。

一共一千二百三十二人，我考第五已经很棒了，我站在校门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却迟迟不敢迈出了校门口一步。

学校放了三天假。

我看到了我妈，站在校门口，来接我。

手里还拿着我从初中起，每次考第一就会得到的奖励，糖炒栗子。

她冲我笑的越温柔，我的腿越是像灌了万斤重的铅。

恍惚间，我妈已经来到了我身边，语气中带着期待：「胜男，妈刚刚听到你的同学说，期中考试成绩已经下来了，怎么样，没让妈妈失望吧？」

「我...」我怯懦的张了张嘴，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妈可能是看出来了我的不对劲，直接拉开了我的书包。

「什么？第五名？余胜男你就是这么没让我失望的？」看到成绩单，我妈的音量瞬间提高。

尖厉的声音引得周围的学生和家长顿足，纷纷向我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一把拉住我妈的手，想快步穿过人群。

我妈却一甩手，语气不善：「余胜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只考了第五名？」

我只想快点离开校门口，我看到好多班级里的同学也在我往我这边看。

那里面还有我刚刚交的好朋友。

我拽着我妈的手，我妈不想动，挣扎中，糖炒栗子散了一地。

看着满地的栗子，我愣了一下，让我回神的是我妈甩过来的一个巴掌。

声音很响，响到我以为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我妈在后面跟着，嘴里的话絮絮叨叨。

回家的大巴车上，磁带内的英语听力充斥我的大脑，只有这样我才能逃避开我妈的喋喋不休。

到家后，奶奶对着我妈破口大骂，这时候才回家，耽误了给一家人做饭。

我妈一句话没说，转身去了厨房。

晚饭我没出去吃。

我妈在饭桌上说，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第一名。

爷爷奶奶默不作声，我爸倒是附和着我妈说了两句。

临睡前我妈进来塞给我一包饼干，冲着我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次的事，我帮你瞒了过去，下次，你要是再考不到第一名，我看你怎么还有脸回这个家。」

我攥紧那包饼干，心揪揪的疼。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睡不着觉。

最终我蹑手蹑脚的打开手电筒，趴在床上，慢慢复盘我这次考试的错题。

那时的我，被一包饼干哄好了，我想，我妈生气是有道理了，是我不努力。

从那以后，我没有一天晚上在十二点之前睡过觉。

没有在课堂上走过一刻神。

没有在课间休息是和同学玩闹过一次。

我想，这次我够努力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上天并不会因为你努力就眷顾你。

期末考试，我第二名。

我妈看到成绩单后，大发雷霆：「余胜男，我辛辛苦苦每天接送你上下学，我为了你，跟你爷爷奶奶吵架，我顶着这么大压力培养你一个小丫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不是第一名，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第一名，你做不到？蔡文轩能考第一，凭什么你不能？为什么你要让男生压你一头，为什么你不是第一，为什么？」

我妈癫狂了。

她看不到我的努力，看不到我的进步。

她看到的只是我不是第一名。

寒假回家，临到楼下时，我妈拉住了我。

「余胜男，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你必须要强过那群男孩子，你必须拿第一，我辛辛苦苦培养你，你一定要给妈妈争口气。」

我妈按住我的肩膀，眼睛里发出异常坚定的光。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抿着唇茫然的顺从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妈照旧向全家宣布我得了第一。

我爸说想要看一看我的成绩单，我还没张口说话，被我妈一口回绝。

可能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有点生硬，我妈挤出一抹笑：「胜男的试卷和成绩单都被老师拿去做模范了。」

这话说的漏洞百出，我爸倒也信以为真。

晚上饭桌上破天荒的，我的碗里多了一个煎蛋。

煎蛋不香，我味同嚼蜡。

高一的一整个寒假我都是在学习中度过的。

临近开学前，我妈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大消息。

她已经跟我们班主任申请了我走读，她要去陪读。

我张了张嘴，拒绝的话，我说不出来。

开学第一天，我妈端来了一杯闻着又酸又苦的黑乎乎的水。

「这是咖啡，让你能提起精神的东西，妈妈好不容易省下来的钱，偷偷给你买的，以后你每晚都要多学一个小时，不要浪费妈妈的钱，也不要让妈妈失望，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她把那杯叫做咖啡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拍拍我的肩膀，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道：

「胜男，你是我的女儿，你不比男孩子差，你是从妈肚子里出来的，你一定要拿第一。」

我一口闷了那杯咖啡。

第一次喝，我以为那是药，要趁热。

我妈也欣慰的点了点头，嘱咐我一定要再多学一会。

我点点头，我想，没关系的，我还能再努力一些。

为了成为我妈的骄傲，我要再努力一些。

现在想想我应该是最容易被pua的那一种人。

打一棒子甚至不需要给一个甜枣，只需要一个烂枣。

可是晚上每天一点睡，早上五点起。

我的身体先招架不住，我开始在课上频频瞌睡。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看着我眼底的乌青，关切的说：「要注重课上的效率，不要舍本逐末了。」

我听着班主任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再不会这样。

可是下午的课就像催眠的音符，我再一次合上了眼睛。

再一睁眼，教室门外站着我爸。

同桌把我推醒，示意老师叫我出去。

「胜男爸爸，您也是做老师的，知道我们当老师的都是一心为了孩子好，余胜男这段时间经常在课上睡觉，我已经找孩子谈过一次了，可是效果刚刚您也看到了，现在正是打基础的阶段，胜男是个好苗子，可不能这么放纵下去，您看看要怎么办？」

刚一出去就听到班主任在和我爸谈话。

「是的是的，胜男这孩子从小就学习好，上学期能一直拿第一名，肯定是老师您费心了。」

我爸顺着老师的话往下说。

听到第一名这个词，我的心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