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去时我不在身边
2007年5月4日凌晨2时50分，那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关闭了你的呼吸之门……
尽管我清楚地知道病魔一点点吞噬了你的健康，死神的脚步正向你步步逼近，这一时刻也终将来临，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你就这样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思恋和想念着你的人。
我始终感觉我们之间真挚的情谊是要形成一段文字的。初始的时候就是想让那些龌龊的人们看看，晓知他们这世间在名利之外应该还有的真情。可到了后来我更想让你看到这样一篇文字，一篇真实客观记录下我们淡如水而又似血浓的交往的文字。我想这或许可以给在病痛折磨下的你带来一丝慰藉。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要为我们写点东西，只是现在还没有想好从哪里下笔。你说，我想看，我等着。可是这次你却食言了。你从没这样对过我，你不能就这样辜负了我们的约定。
在病榻上你曾痛苦地对我说过，如果这一生你选择做个农民，也许你会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没准会比现在生活得更加幸福。我同意你的观点，以你的善良和心智，我相信你肯定也能做到。可是这只是个根本不存在的假设，在每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谁都会选择宽敞明亮的道路，不是吗？既便走上去后才明白这条路是多么荆棘丛生坎坷难行，但在下一个路口我们仍旧会这么做。如果让我们重新回到生命的起点上，我们说不定还会选择走上这条路，除非你还带着前生的经验和教训，因为在滚滚红尘中，谁也逃不过周围一只只沾染了世俗评价的眼睛。你可能为了家庭，也可能为了子女，依照你的性格你仍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作为安慰，我对你讲了这些话，除了这些，我没有什么拿来帮助你的，我只是不允许你有丝毫的后悔。我知道后悔带给你的伤害比起病魔还要来得深痛。
写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后悔。我后悔是我十多年来用崇敬的目光把你塑造成了一个在我面前必须无比坚强的人。我真的是这样看待你的，在那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次次把磨难强加于你的时候，你都忍了下来挺了过去。我却忽略了你本应该有的脆弱和泪水，你经历了那么多的辛酸苦楚，你的脆弱和泪水比任何人都有更为充分的理由。我用一颗天真理想的心把这些忽略了。很多人都在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可对一个失去健康的人来说，除了痛苦的记忆它还能是什么呢？当我试着在你遭受病苦之后来解开你的心结时，我发现已经太迟了，你已经失去了倾诉的欲望，语言上的宽慰对你已是毫无价值了。我能说给你的，你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无数次了。
人生的交往有时竟是这样，你看，你给了我那么多的教诲和抬爱。可我呢，在你生命的最后，却不能拉住你的手。
我听到你的亲人在一次次哭诉中提到你临终时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告诉身边的人，不要再动我了，让我歇歇吧，我从未象现在这样轻松舒服，我终于可以把如山的沉重放下了……
呼吸机撤走了，你缓缓地闭合了眼睛。
你走的时候，我没能在你的身边。这也许是我们共同的的遗憾……
对你的离去，我没有预感，按照原定的日期我是在3日晚间返回市里的，可我在4日凌晨却得到你离世的消息。
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度过最后那三天的。共8页，当前第1页12345678
4月21日那天我到家里去看你，你还坐在床沿上和我说这说那，叮嘱我好好工作。每次与你相见，我都不愿承认你是位病人，即使你的神情如此憔悴，你的面容是那么消瘦，我还是坚信有一天你会好起来，你应该还有一段很长的人生路途。那一段时间里，我每次去了你都说肩膀疼，疼得你整夜无法入睡。我知道你有多年的强直性脊柱炎，便哄骗你说，春天里骨刺会长，骨质增生的老毛病会犯，其实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正是癌细胞扩散带来的疼痛。我也清楚你可能不信，你说不定早就想到了疼痛的真正原因。可是你也不想捅破，给我们的谈话蒙上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你翻出早年间治疗风湿病的药膏，认真地搅拌着，然后敷在肩膀上来缓解体内的疼痛。仿佛这样做过之后，我和你都会相信当天气暖稳了，折磨你的疼也就自然地痊愈了。你想成全我这个愿望，至少也表明你对自己还抱着希望。我对你的鼓励和你对我的信任，不知不觉间早已形成了相互的支撑，这对你和我都很重要。
我若能想到你会在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日子里离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门的。既便是不能挽回你的生命，我也想在病床前多陪你说说话，至少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告诉你听。你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爱戴和感恩，这些话撂在平时我是难以启齿的。我甚至认为话一旦说给你听，那会亵渎了我们之间神圣的情谊。因为你对于我的关爱是不求任何回报的，哪怕是一句感激的话语。可是在你生命的最后，我还是想说给你听，让我们十多年的交往象清澈的溪水一样，将你纯净的灵魂一路护送到天堂。
我悔恨自己没能在五一出门前去看望你，我本打算在周六上午去的，可是要处理一些杂事绊住了我的脚。我的心就这样被俗尘蒙蔽了，当时我还原谅了自己，认为3天后回来再去探望你也是一样。可是这能一样吗？昨天还是咫尺，今日已隔天涯了。你斜靠的床头上，你坐过的椅子上，哪里还有你的身影？那本折上角的杂志上面放着你的花镜，那整齐地收拢起来的板胡还平放在窗台上，可是它们的主人又在何时才能将它们重拾？
我的身后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听上去都满含着沉重与伤悲。我知道那是人们在为你的丧事奔忙，我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可是我们这些被你抛下的人啊，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在你生前我们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自己在苦海里挣扎，现在就算是把天上的太阳捧给你，又于你何益啊。
你的遗像送来了，端正地摆放在灵桌中央。我注视着你，你也在注视着我们每一个缅怀你的人。我看出你的浅笑中分明夹杂着苦涩，那是一种历尽磨难之后无奈的笑，那是一种透彻红尘之后尖锐的笑。你用这样的面容表达了你对生活的认知，别人是察觉不到的，而我却痛在心里。
哀乐响起来了，前来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已没有空间容得下我心中与你的对话。现在不说也罢了，我明白只要我的生命还在，我们的对话将永远持续下去，只不过我们调换了一下位置，原来的听众是我，今后的听众是你了。
我站在院子里，同人们一起来直面你的离去，说着你丧事的细枝末节，生怕漏掉哪些东西。我知道这样做都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并不能为了你。可我也必须学着掩起心中刀割一般的疼，就象你一生埋藏着苦难那样，若无其事地说事做事。我为什么不能到你的灵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你说这是人性的成熟还是人情的虚伪？
你是一个爱清静的人，从没有过张扬和招摇，可是现在你的院子里一下涌进来这么多的人，洒一抔清泪，顾念着不同的年代中你对他们的好。你在看吗？你在听吗？说不定这些事你做过以后就忘了，并不想人们有的还记挂在心里，在这个时候重又提起。唉，那些记着的或是忘却的，你都不曾在意，现在还说它干吗？
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也就是1993年的6月，你来到学校主持工作。我在学校办公室从事文字写作，我们的交往便从此开始了。这个时间我永远都不会记错。共8页，当前第2页12345678
乍一见你，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才43岁，弯腰驼背，面容枯黄，头发也没有任何光泽，在宽大的衣服里人显得是那么瘦弱，给人的感觉你象是个接近60岁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已经被类风湿病折磨快十年了，在这十年中你还遭受了仕途上的迁变，人们都在说你的文才好，人品好，眼界宽，能力高，都象在为你鸣报不平。说实话在听到这些情况之后，作为离你最近的一名年轻工作人员，我对你于敬重之外，有了更多的同情。
正是这种同情促使我想更多地去了解你理解你，我想你的心里肯定有很多常人不曾感受过的东西。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将它保存下来，经了苦难岁月的磨砺，培育成一颗凝着血泪的蚌珠。
在你幼年时，你的父母离异了，你过继到大爷家里。我不知道你得到过多少父母的疼爱，我只看到了在你重病后你老父亲来探望你时略含愧疚的眼神。中学毕业后，你回到村里务农，由于你有文化，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保管、会计，一路作到了生产队长。再后来你被公社保送去读了大学，就读于省师范大学外语系。72年毕业分配时你回到了公社，在公社中学当了一名政治教员。很快由于你对农村情况的了解和较强的文字写作能力，得到了上级的赏识，调入了市报社负责农村组的报道工作。就是这一只大手把你从农村推到了城市，让你遗憾不能再舒舒服服地做一生的农民。
你把妻女留在村里，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打拼，为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来，写出了一大批反应农村的好通讯。国家首屈一指的《红旗》杂志是不是在这段时间刊登了你的文章，我记不清了，反正有了这篇文章之后，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你声名鹊起。很快你调入了地委宣传部工作，靠了自己的勤恳敬业，从一个文字职员一步步升任了宣传部副部长。我想你的类风湿病就是从那时埋下了病根儿，整日的伏案写作使你的脊柱得不到适当的休息，再加上阴暗潮湿的住宿条件，病自那时开始便时有发作。不过你没有在意，你想你年轻的身体完全可以应付这样的支出，你还想着要把工作干得更好一些。在作了地委办公室主任以后，你站到了一个人人羡慕的位置上，在人们的眼里你很快就要平步青云了。这一路走来，还是那一只无形的大手向前推着你，从未给过你回头的时间。
你的妻女来到你的身边，你的生活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仿佛幸福的生活在你已是触手可及。这时市里的领导调整了，因为前任领导和现任领导的关系不十分融洽，你非常自然地被闲置起来。那时你还很年轻，正是干出一番事业的好年纪，可是就在一夜之间你没有了用武之地。在以后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你从没谈到过那个时期你的苦闷和彷徨，我是按着我的思想去理解你的，我体味出了你的无奈和委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你的类风湿疾病一下子暴发出来，疼得你彻夜难眠。你对我说过，那种疼痛真叫人求生无路又求死不能。
一家人开始陪你四处求医，天津、河南、北京、西安，凡是听到一点点信息，你都抱了百分之百的希望前去。几年下来，一把一把的西药送入胃里，一麻袋一麻袋的中药煮好喝进去，你家的小院里吃空了中药的麻袋又装满了盛西药的瓶子。你的胃吃坏了，牙齿也吃坏了，药当成了饭吃，饭却一口也吃不进去。那些年我与你还不相识，真不敢想象你竟然熬了过来，你初来学校时，就是拖着这样的病体。
我同情你的际遇，我想尽我所能，除了把工作做得更好，试着再为你工作的时候提供些许照料，让你感受到更多的爱和保护。让我们相识的那一天，成为你辛酸苦难的结束，成为你健康幸福的开始。我比你年轻二十多岁，我想作为年轻人对长辈尊敬一些，这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体。依我的脾性，我才不会去考虑别人要怎么看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我的心里怎么想的这才是关键。
再说我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作为初相识，我们尚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我也不会做出有损自己尊严的事情。共8页，当前第3页12345678
想想这十多年来，我为你做的实在是太少了。几乎每天我都会清扫楼道和楼梯，但我始终坚持每周为你做一次办公室的卫生。你很爱清洁，你总是保持得很好。我知道你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这是你自小养成的性格，既便我所尽的绵薄之力根本称不上是个帮助，可你还是有些不够坦然，直到后来你和我成了朋友。有时为了表示你的感谢，你会递给我一支烟，这时我会从容地接过来，与你一起点着抽上几口。因为我真的在做这些事时没有把你当成领导，而是认为你只是一个需要关心的人。有时在你为我改材料的时候，我会拿起你喝尽的水杯重新斟满凉在一边，我是怕你在口渴的时候喝不下滚烫的水。那时你的烟抽得有些凶，经常口干咳嗽。有时你会拿出茶叶来叫我一起品尝，闲下来的时候你也会询问我工作之外的生活。
从改材料上的一字一句开始，你教会了我怎样把材料写实，把工作做实，如何看待事情，如何为人处事，如何区分好坏，如何分辨是非，如何面对挫折，如何享受成功。你给我讲过包容、品位、幸福和命运，在我遇到自以为是的困难时，你用你的经历启示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坎儿。渐渐地我更加懂得了你，我发现我的心里话愿意讲给你听，我写作的快乐和读书的喜悦都愿意与你分享。而你也是一样，从我的工作和文字里，你看到了我的诚实，读出了我的善良。就是这样，我和你用智慧点亮了智慧，用善良辉映着善良，相知相谐走过了整整十五年。我们之间没有一分钱的过往，你把我当成了忘年的小朋友，而我早已将自己认作了向你问路的小孩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也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你同样了解我的为人，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的本领来获得。
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你咳嗽得厉害。当时你我都认为那是感冒引起的，并没有十分在意。每听到你强烈的咳嗽，我感到仿佛你的胸腔都在震荡。我劝你少抽些烟，可是在工作的重压之下，你时常不自觉地点上烟苦思冥想。这或许正是你重病的祸根。
你用了十年的时间把学校整个变了个模样，你殚精竭虑把心中的蓝图描绘在了大地之上。图书实验楼、学生公寓楼、专科生宿舍楼、行政办公楼、附属医院楼和新礼堂，在校园里一座座拔地而起，从而彻底改变了社会对学校原有的脏乱差的印象。在这十年中，我们学校先后晋升了省部级重点和国家级重点，申请建立了国家级的人才培养基地，与国内几家知名大学联合办学，使学校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成倍地增长。这些成绩哪一个不是你呕心沥血所得来？
你总说，我累了，该歇歇了。我也跟着说，是啊，你身体本就不好，是该歇歇了。
你真一个苦命的人。就在你想歇下来的时候，病魔再一次无情地向你袭来。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趁着你的年龄还允许，你想拼命干上这十来年，把那闲下来的几年损失弥补上。你说过，人总是要干事的，还要努力把事干成。正是有了这样的迫切心情，我发现在这十来年中，你的身体倒象是较以前恢复了不少。人也稍稍胖了一些，精神也长了许多，面色也朗润起来了，作为一米八多的大个子，体重接近了160斤。你的类风湿症也转化成了强直性脊柱炎，不会再要命似的疼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很是替你高兴，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吗？不管是不是因为我的祝福，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你不是正在走向健康幸福吗？
我以为你的苦难就此结束了，既使命运再不公平，它也不会忍心来加害你了。
可是我错了，你肯定也有过被欺骗的感觉，我是从你躺在病床上那一双无助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是2004年的春天吧，你突然倒在了你岳父的葬礼上。大面积的心肌梗塞阻断了你通向健康幸福的路途。
连续几天的操劳让你身心俱疲，十多年对身体的透支终于到了要你还债的时候。那天在葬礼上，你突然就胸口憋闷，脸色腊黄，豆粒大小的汗珠从头发里滚落下来。当时的情景我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在为你含服了十多颗速效救心丸以后，我陪着你从市郊的殡仪馆匆匆往医院里赶。车不敢开得太快，因为你已经禁不起轻微的颠簸。到了医院马上作心电图，图纸显示大面积心肌缺血，必须立即溶开血栓。你被送进了抢救室，全套监测仪器的导线缠满了你的身体。前三天吊瓶足足在你头上悬挂了六七十个小时，你一动也不能动，似合似开的眼皮表明你从昏睡中时而清醒。后来你对我说，在你昏睡的时候，你以为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人明明是躺在床上，却象是背了座山一样沉。你说话时故意带着开玩笑的轻松，可是我听了却总想为你哭泣。共8页，当前第4页12345678
其实这次发病也是有先兆的，3月底我们到大连开会，连续两个夜晚你都感觉到了胸闷憋气，直到回来的路上，你才在不经意间告诉了我。当时我非常生你的气，埋怨你为什么不早点告知我，当时我就住在你的对门，你却选择自己来默默承受。我有些后怕，回来后劝你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过了两天你说你做过了，什么事也没有。我这是刚刚把心放下，哪知竟然等来了你这次大面积的发作。
那十几天里，我在单位看不到你的身影，面对着你紧闭的办公室门，心中就感到空旷落寞。我也抽出时间来到医院陪你，这好象让你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你就是这个样子，一旦身体好一点儿，你就愿意凡事全凭自己，你不想让人看到你有丝毫的无能为力。你竟这般要强，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也是这样。
你出院时身体仍没有完全康复，医生说你的冠状动脉必须接受手术才能保证平安无恙。你权衡再三，决定在两个月之后接受支架手术。你对我说，这是个微创手术，对人伤害最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无论我相信与否，我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方法。我也试着劝解着你，来放松你的术前心情。虽然我也知道，在血管里放上金属制品，身体的排异反应会很强烈，以你的病弱之躯没有超人的毅力很难平稳渡过那段时期。
可是你还是做到了，顽强地挺了过来。你拾起了年轻时爱拉的胡笳，在很短的时间里练熟了各种指法，用高亢洪亮的板胡为爱唱评剧的妻子伴奏。你还鼓励我也来学两段评剧，对着乐谱一板一眼地教我，为了让我从中得到乐趣，把两段曲目反来复去不厌其烦地拉了一遍又一遍。看着你沉醉在乐声中，看着你走出了大病初愈的阴影，我真的很高兴。但我还能感知到你已把隐痛深深埋在了心底。
你把烟戒掉了，每天都抽出一两个小时来到街上走步。你现在可以安排锻炼身体的时间了，这场大病为你找到了保护自己的理由。你不是不懂得爱惜自己，只是你更懂得爱惜别人。现在好了，你能给予的你都给了，只剩你自己等着你的帮助了。
我感觉到你很享受那一段生活，上午读书看报，下午睡醒后操琴听戏，到了晚上去街上散步锻炼。时而也会到单位上来坐坐，与我坐在一起随便谈谈，我给你念几篇黄永玉写的《比我老的老头》，把我们读书的心得相互交换。我有过庆幸，认为你定能躲过不知在何方等着你的一难又一难。
其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又有怎样的心绪，我不敢妄加揣摩。你可是回顾过自己不幸的童年，坎坷的青年，一路羁绊着又走到了多灾多病的中年？你可曾想起过那些走近你又远离你或情深义重或情浅义薄的人？如果他们出现在你的身边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你又想起了他们曾经说过的哪些话语？是不是用这样的思索填补了你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在这样的夜里你会流泪吗？是流在脸上还是流向心里？
在每一个白天里，你又显得是那么平静而温和，把善良的美一一带给你的亲人。在这段时间里，我也遭遇到人生当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在我提拔任用的试用期内，市里收到了所谓揭发我的匿名信。凭心而论，我真的很委屈也很苦闷，感觉到自己是百口莫辨，有冤无处申诉。那一段时间我多年的工作热情几乎要被这种诬陷浇灭，意志显得有些消沉。这些都不能逃过你的眼睛，你没有长篇大论地开导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要我既便是在这件事情之外，也要做到你说的两点，一是从不与小人争长短，二是相信清者自清。我明白，你知道以你的年龄不可能陪伴我度过一生，所以你要留给我一些东西让我受用终生。你没有过多地安慰我，而是要我自己用行动来体味这句话。现在事情过去了，回过头来再看，这真算不上什么不能逾越的关卡，相信组织，坚守自己，正是解决这种问题的人间正道。我只是感到在你大病的恢复期内给你凭添了这不必要的思想负担，我心里不能落意。因为你了解我的为人，所以你才会想办法帮助我走出困境。别看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也是你经了昼夜的思索苦想而得来，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一语点透了我。共8页，当前第5页12345678
2005年9月份，你的身体与精神都已恢复如初。现在想来，在你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那一段时光可以算是最为美好的了。
你对我说过，人生只有两个美好的阶段，一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二是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晚年生活。接下来你说的话更让我心痛，你说小时候没享过福，老了也是光受罪，你是一个好阶段也没有了。面对着你说这番话时平静的语气，我真不知如何与你相对。我说，你不能太悲观了，身体这不是都已经好了吗，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家里也好，孩子们都好，这就到了你的好时候了。我是觉得上天剥夺了你的前一个阶段，总会在后一个阶段给你补偿。可是接下来残酷的现实却不是这样。
9月下旬的干部体检时，我没和你在一起。我是体检完后才听说的，别人说你在胸透室应医生的要求停留了很长时间，可能是肺部长了个不好的东西。我相信你肯定也有所察觉，我注意到那几天你的情绪有些低落。只是在没出来结果之前，我们都愿意这是虚惊一场。孩子们拿着你的胸片到省会去看，到北京去访专家，在那苦苦等待的几天里，我想象不出你的心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熬煎。可是事与愿违，从你孩子们的神情里我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你周围的人都在瞒着你，告诉你必须切除下来做了病理才能知道肿瘤的性质是良是恶。你遵从了亲人们的意志，尽管你想最后表明不愿动大手术的想法，可是你还是听从了人们的劝告，你知道人们是怀着好心来规劝你的，你不想叫人们失望，你就必须付出这撕心割肺的代价。
你手术的前两天，我赶去天津陪伴你。从表面上看你完全做好了术前的心理准备，把大夫的嘱咐一一告诉我们听，吃午饭时还让人们喝点酒以消除路途的疲劳。我们又怎能喝得进去？你反倒在劝我们要把心情放轻松，其实我知道你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你是怕轻视了我们的一片心意，才故意摆出一副不太在乎的姿态。我的目光连着我的心，从内到外弥漫着一层深深的压抑，你读得懂可你仍要装作看不出。你让我觉得在那个时刻，我的表现是不对的，我也应该象那样谈笑自如，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目送着你被手术室的医生从病房里接走，手术床脚的轱辘一阵阵辗过我的心，带着你远离而去，转过楼道，进入电梯。我们紧着从步行梯跑到手术室门口，希望在你进入手术室之前再看你一看，让你清楚在那个只留下你独自拼争的室外还守着那么多关心爱护你的朋友。可是等我们赶到时，手术室门口的灯已经亮起。一扇厚厚的门，就轻易地将你与我们无情地隔开。
难熬的两个多小时啊。
门打开时，我一眼看到了你黄得吓人的脸。你在半醉半醒中费劲地睁开了眼，扫视了我们每一个人，仿佛在确认重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你被直接送进重症监护病房，那里不允许随便探视。这是可怕的开胸手术，刀口自前胸一直斜开到你的后背，足有一尺来长，你被锯断了两根肋骨。
由于是肺部手术，医生要求从术后第二天就要开始练习咳嗽以帮助恢复肺部功能。带着如此巨大的刀口，每一次轻咳会给你带来何等的疼痛啊。你的强直性脊柱炎让你整日不得平躺，你的糖尿病又延缓了刀口的愈合，在那个无助的没有亲人守护的病房里，你是用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才能支撑着自己的，我想都不敢想。
术后第二天我站在虚掩的病房门外与你无声地道别，而你也心有灵犀似地睁开了沉睡的眼。我们的目光挤过窄窄的门缝相遇了，我说不出一句话，我怕我一张嘴眼睛会不争气。我胡乱地向你打着手势，告诉你别累着多休息。你不能点头，只用眼皮向我表示你已经听懂了，要我放心。十多年来你从未批评过我，工作中出现了问题你都是耐心地为我分析，帮我解决。看到你都病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对人这样善解人意，我赶紧扭身退去，我怕我的泪水打湿我走以后你独自留下来的孤寂脆弱的心。
身体稍稍有所恢复，紧接着是两三次间隔期短的化疗。等我再去看望你时，你的头发都已经脱落了，人更是眼看着瘦了下去，体重一下子掉到了110多斤，颧骨高耸起来，眼窝深陷进去。说心里话，我想了一路也不能想象你现在的模样，可是除了一阵阵心疼袭来，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共8页，当前第6页12345678
强烈的刺激造成你的胃口极差，既便是勉强吃下几口也会随着都吐出来，连胃里的汁液也吐个一干二净。你蜷缩在因为你身体枯瘦而显得宽大了许多的病床上，整日里少言寡语。你是在思想什么吗？多么难受你也没有大发脾气，偶尔说一两句牢骚话，还没等别人明白过来，你已经有意识地停止了，反倒让别人无从劝起。
你从来没有追问过摘除的那颗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你从年轻时就开始与各种疾病纠缠争斗了这么多年，你早已是心知肚明。既然亲人们都出于好心来瞒着你，你也就看似两不相知了。
回到家里，已是2006年的暮春了。人们争相去探望你，你都挺起精神一一接待，尽量做得跟你生病前一样得周到妥贴。往往在这种时候，我会选择在一个你不太注意的角落里坐下来看你。我注视着你的时候总是在想，如果在这两场大病之间，能给你五、六年的心态调整时间，你是不是接受起来能够从容一些。你如同只身在苦海里搏斗，刚挣脱了一个致命的旋涡，想探出头来到水面上喘口气，却发现头顶上方正有一个滔天巨浪等着你，冲着你灭顶直扑下来。你躲不过去了，看睁睁地被重新掀入了水底。
虽然我们每次相见，你都显得如此平静，可是我注意到已经很少听到你愉快的板胡声了。我担心你已是筋疲力尽了，层层的忧虑就象是浸过水的棉絮裹压在你的心里，你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一层层地剥离了。我们的谈话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其实我和你都知道，我们在极力避开那些敏感的字眼和话题。我们象呵护一个美丽的童话，等待着你创造童话中才会发生的奇迹。
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直到这一个春节，我才第一次大年初一到你家里。我原以为这些民俗的东西不应该掺杂在我们的交往里，有它没它都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情谊，事实确也如此。可如今我不那么认为了，你是一个病中孤苦寂廖的人，在那个团聚的节日你定会想念那些爱你的人。我坐在你对面的沙发上，故作轻松地把屋里的气氛搞得再活跃一些。你的元旦是在医院里过的，我知道在元宵节以前你还要做一组化疗，我不想过大年的时候你还沉浸其中，我希望你的2007年是在笑声里开始的。可是不经意间我还是说出了一句扣动你心弦的话，我说，原来过年我从未来过，我想你这里登门拜年的人肯定少不了，自然也少不了热闹，今后可能人就来得少了，从今年开始我年年来，给你祝贺新春。你满意地笑了笑，我看到你的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2007年4月14日，我和你有过一次长谈，有关于人生是苦难的这个话题。你抚着连续疼了几夜的后背，长吁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人活着得受多少罪才到个头儿啊。我一时根本不知道如何接续上你的话题，便站起来与你并排着坐在床边说，我为你抚抚背吧。你说，不用了，怎么着也是疼，你就坐在那里咱们说说话，这样稍微好点儿。我再坐回去时，心里已不似刚才那般局促了。我说，我早就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一上学懂了事，责任也就跟着来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肩上的担子也一天天重起来，只要你还挑得动，它就会没日没夜地加，哪一天真是垮了，这可能才算是个完。你说，人越善良就越往自己背上背东西，明知自己背不动，抱着也得往前走啊，老百姓说累死累活，死了活着都是累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你的嘴里说出这个死字，我感到再说下去就太沉重了。我看到你枕边放着我推荐给你的最新一期的《读者》，便问你都看完了吗？你说都看过了，每一篇都不错，但有些伤文字是治不了的。我说，我给你背一首英国诗人兰姆的诗吧，杨绛翻译的。你说，行，我听着。然后你就闭了眼仔细地听。听完了，你说，这是一种境界，我喜欢。
可这总共才十天的时间，你就从我的身边走开了，一声招呼也不打，走得如此决绝，走得那么远不可及。
5日晚上当人们陆续散去，我独自一人徘徊在昏暗的胡同里。我两手空空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再踅回到你家门前。这一条路在你生前我们都曾走过无数次，你一个人或是我一个人，或是你我相伴。可是从今以后你的大脚再也不能踩上这条路径了，你把它留给了我，找寻着你的足迹我还会走上千次万次。两边的墙上摆满了展开的未展开的花圈，一条条挽联写着你的名字飘荡在我的眼里。我知道，我之所以走在这条飞舞着你名字的长巷里久久不忍离去，我是想对你有一个郑重的道别，然后明天在遗体告别仪式之后，你的灵魂会随了一股轻烟飞升到天国里去。共8页，当前第7页12345678
我开始轻轻地与你说话，告诉你我真得非常非常想你，想得我心都觉不到疼。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绝情？不能留一点时间让我在你的耳边倾诉？我怪你说撒开手就一撒到底，你可想到那个向你问路的孩子，等他迷失了路途有谁来告诉他出路在哪里。我失声呼唤着你，一次又一次，希望把你从天外唤回，希望把你从沉睡中唤醒。可是你在哪里呀，泪眼望天天不语，捶胸顿足无人应，只有那一盏墙角的灯陪着我哭泣。
6日的清晨，为你送行的人们都早早地汇集在医院的小东门口。我来到太平间里，在为你整容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你的遗容。无情的病魔竟在十天之内把你折磨成了这般模样，我又如何忍心相望？看一眼，转过头去，还想再看一眼，再转过头去。你的家人哭成了一团，我在一旁也是泪如珠断，只有你沉默无语。
灵车来了，接了你又缓缓离去，一路穿过这个还残留着你打拼痕迹的城市。
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大厅里，你静静地躺在鲜花环绕的透明棺中，等着你生前的亲朋好友再向你鞠躬告别。我远远地看着你，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可很多的时候你都不能做主，今天就更是如此。
我恭敬地来到你的面前，就象十五年前我们初次相见时一般。十五年啊，长吗？让你遭受了这些磨难。短吗？又仿佛仅是在眨眼之间。在心底呼唤你一声我已是泪流满面。人生就这样相遇了，人生却要还这样分别。
我望着高高的烟囱，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缕缕轻烟飘向了湛蓝湛蓝的天空。我默默地为你送行，你走好，走好啊，把牵挂烦恼都统统丢下，你看蓝天上微笑的天使正在迎接着你善良的魂灵。我淌在脸上的泪珠是为你高兴才流下来的，也许在某一天当我默念着你的名字，我还会流下幸福的泪水。我相信在我的泪光中一定会映出你在天上含笑的脸庞。
在夜晚也是一样，我知道天幕上必有一颗星星是你，你还在用一颗清亮透明的心关照着大地上每一个想念你的人。
写下这篇文字，是我们曾经的约定。不管命运这只大手今生今世都给了你什么，我却只能做这么多了。你第一次与人爽约，竟是这样一种方式，我连讨还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我萍水相逢，我却接受你那么多的赠予，可是我又能给你什么呢？除了对你无尽的思念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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